到得第四天晚间,他静静躺着用功,只觉心地空明,周身舒泰,腿伤虽重,所练的神功却似又有进展。
万籁皆寂之中,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声,跟着犬吠声越来越近,显是有几头猛犬在追逐甚么野兽。
张无忌心里盘算:“莫非是那朱九真所养的恶犬么!虽然她那些猛犬都已给朱老贼打死了,可是事隔多年,八成她又会养起来。”
他随即凝目向雪地里望去,只见有一人如飞奔来,身后三条大犬狂吠追赶。
那人显已筋疲力尽,跌跌撞撞,奔几步,便摔一跤,但害怕恶犬的利齿锐爪,还是拼命奔跑。
张无忌想起数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围攻之苦,不禁胸口热血上涌。
他有心出手相救,苦于双腿断折,行走不得。蓦地里听得那人长声惨呼,摔倒在地,两头恶犬爬到他身上狠咬。
张无忌怒叫:“恶狗,到这儿来!”那三条大犬听得人声,如飞扑至,嗅到张无忌并非熟人,站定了狂吠几声,扑上来便咬。
张无忌伸出手指,在每头猛犬的鼻子上一弹,三头恶犬登时滚倒,立即毙命。
他没想到一弹指间便轻轻易易的杀毙三犬,对这九阳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惊。
但听那人呻吟之声极是微弱,便问:“这位大哥,你给恶犬咬得很厉害么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不成啦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张无忌道:“我双腿断了,没法行走。请你勉力爬过来,我瞧瞧你的伤口。”
那人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气喘吁吁的挣扎爬行,爬一段路,停一会儿,爬到离张无忌丈许处,“啊”的一声,伏在地下,再也不能动了。
两人便是隔着这么远,一个不能过去,另一个不能过来。
张无忌道:“大哥,你伤在何处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胸口,肚子上……给恶狗咬破肚子,拉出了肠子。”张无忌大吃一惊,知道肚破肠出,再也不能活命,问道:“那些恶狗为甚么追你?”
那人道:“我……夜里出来赶野猪,别……别让踩坏了庄稼,见到朱家大小姐和……和一位公子爷在树下说话,我不合走近去瞧瞧……我……啊哟!”大叫一声,再也没声息了。
他这番话虽没说完,但张无忌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,多半是朱九真和卫璧半夜出来私会,却让这乡农撞见了,朱九真便放恶犬咬死了他。
正自气恼,只听得马蹄声响,有人连声唿哨,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。
蹄声渐近,两骑马驰了过来,马上坐着一男一女。
那女子突然叫道:“咦!怎地平西将军他们都死了了?”说话的正是朱九真。
她所养的恶犬仍是各拥将军封号,与以前无异。
和她并骑而来的正是卫璧。
他纵身下马,奇道:“有两个人死在这里!”。
张无忌躺在地上紧闭双目,暗暗打定了主意:“现在腿脚不便,若是现在动手,引得全庄蜂拥而至,也颇难应付,所以我先装死避上一避,待腿好了,再一并清算。”
朱九真见那乡农肚破肠流,死状可怖,张无忌则衣服破烂已达极点,蓬头散发,满脸胡子,躺在地下全不动弹,想来也早给狗子咬死了。
她急欲与卫璧谈情说爱,不愿在这里多所逗留,说道:“表哥,走罢!这两个泥腿子临死拼命,倒伤了我三名将军。”拉转马头,便向西驰去。
卫璧见三犬齐死,心中微觉古怪,但见朱九真驰马走远,不及细看,当即跃上马背,跟了下去。
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,心下一阵恼怒,暗骂一声贱妇。
此时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响,于是想撕下一条狗腿来吃了,但惟恐朱九真与卫璧转眼重回,发觉他未死,又吃了他的大将军,当然又要行凶,自己断了双腿,倒也难防止他们逃跑。
第二天早晨,一头兀鹰见地下的死人死狗,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,便飞下来啄食。
这鹰也是命中该死,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,偏向张无忌脸上扑将下来。
张无忌一伸手扭住兀鹰的头颈,微一使劲便即捏死,喜道:“这当真是天上飞下来的早饭。”
拔去鹰毛,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,虽是生肉,饿了三日,却也吃得津津有味。
一头兀鹰没吃完,第二头又扑了下来。
张无忌便以鹰肉充饥,躺在雪地之中养伤,静待腿骨愈合。
接连数日,旷野中竟一个人出没经过。
他身畔是三只死狗,一个死人,好在隆冬严寒,尸体不会腐臭,他又过惯了寂寞独居的日子,也不以为苦。
这日下午,他运了一遍内功,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去的盘旋,良久良久,终是不敢下来。
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俯冲,离他身子约莫三尺,便即转而上翔,身法转折之间极是美妙。
他忽然心想:“这一下转折,如能用在武功之中,袭击敌人时对方固是不易防备,即使一击不中,飘然远遁也是有的。”
因此当年觉远大师虽然练就一身神功,受到潇湘子和何足道攻击时却毛手毛脚,丝毫不会抵御;张三丰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,才能和尹克西放对。
张无忌从小便学过功夫,根底远胜于觉远及张三丰幼时,但谢逊所传授他的,却尽是拳术的诀窍,并非一招一式的实用法门。
张无忌此时自己明白了义父的苦心,义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,倘若循序渐进的传授拆解,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,眼见相聚时日无多,只有教他牢牢记住一切上乘武术的要诀,日后自行体会领悟。
张无忌真正学过的拳术,只有父亲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过的三十二势“武当长拳”。
他知此后除了继续参习九阳神功、更求精进之外,便是设法将已练成的上乘内功融入谢逊所授的武术之中,因之每见飞花落地,怪树撑天,以及鸟兽之动,风云之变,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数上去。
这时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复,多现几种姿态,正看得出神,忽听得远处有人在雪地中走来,脚步细碎,似是个女子。
张无忌转过头去,只见一个女子手提竹篮,快步走近。
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,“咦”的一声,愕然停步。
张无忌凝目看时,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,荆钗布裙,是个乡村贫女,面容黝黑,脸上肌肤浮肿,凹凹凸凸,生得极是丑陋,但一对眸子颇有神采,身材也是苗条纤秀,气质颇佳,料想不是个凡女子。
她走近一步,见张无忌睁眼瞧着她,微微吃了一惊。
道:“你……你没死么?”张无忌道:“好像没死。”一个问得不通,一个答得有趣,两人一想,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那少女笑道:“你既不死,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甚么?倒吓了我一跳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从山上摔下来,把两条腿都跌断了,只好在这里躺着。”那少女问道:“这人是你同伴么?怎么又有三条死狗?”张无忌道:“这三只狗恶得紧,咬死了这个大哥,可是自己也变成了死狗。”
那少女道:“你躺在这里怎么办?肚子饿吗?”张无忌道:“自然是饿的,可是我动不得,只好听天由命了。”
那少女微微一笑,从篮中取出两个麦饼来,递了给他。张无忌也不客气,嘿嘿一笑开口道:“多谢姑娘。”接了过来,却不便吃。
那少女道:“你怕我的饼中有毒吗?干嘛不吃?”
张无忌于这五年多时日之中,只偶尔和朱长龄隔着山洞对答几句,也是如同嚼蜡,此外从未得有机缘和人说上一言半语,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,说话却甚风趣,心中欢喜,便打趣道:“是姑娘给我的饼子,我舍不得吃。”
这句话已有几分调笑的意思,那少女听了,脸上忽现怒色,哼了一声。
张无忌眼珠一转,忙拿起饼子便咬,作出一副吃得慌张的模样,又假装哽在喉头,咳嗽起来。
那少女不由得转怒为喜,说道:“谢天谢地,呛死了你!你这个丑八怪不是好人,难怪老天爷要罚你啊。怎么谁都不摔断狗腿,偏生是你摔断呢?”
张无忌心想:“我这五年多不修发剃面,自是个丑八怪,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哪里去,咱们半斤八两,大哥别说二哥。”
但这番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,于是一本正经的道:“我已在这里躺了九天,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,你又给我饼吃,真是多谢了。”
那少女抿嘴笑道:“我问你啊,怎地谁都不摔断狗腿,偏生是你摔断呢?你不回答,我就把饼子抢回去。”
张无忌见她这么浅浅一笑,眼睛中流露出极是狡谲的神色来,心中不禁一震:“她这眼光可多么像妈。妈临去世时欺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,眼中就是这么一副神气。”想到这里,忍不住热泪盈眶,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。
那少女“呸”了一声,道:“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,也用不着哭。原来是个没用的傻瓜。”
张无忌道:“我又不希罕你的饼子,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。”
那少女本已转身,走出两步,听了这句话,转过头来,说道:“甚么心事?你这傻头傻脑的家伙,也会有心事么?”
张无忌叹了口气,道:“我想起了妈妈,我去世的妈妈。”那少女噗哧一笑,道:“以前你妈妈常给你饼吃,是不是?”张无忌道:“我妈以前常给我饼吃的,不过我所以想起她,因为你笑的时候,很像我妈。”
那少女怒道:“死鬼!我很老了么?老得像你妈了?”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柴枝,在张无忌身上抽了两下。
张无忌要夺下她手中柴枝,自是容易,但想:“她不知我妈年轻貌美,只道是跟我一般的丑八怪,也难怪她发怒。”
由得她打了两下,说道:“我妈去世的时候,相貌是很好看的。”那少女板着脸道:“你取笑我生得丑,你不想活了。我拉你的腿!”
说着弯下腰去,作势要拉他的腿。
张无忌吃了一惊,自己腿上断骨刚开始愈合,给她一拉那便全功尽弃,忙抓了一团雪,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,立时便打她太阳穴道,叫她当场去世。
幸好那少女只是吓他一吓,见他神色大变,说道:“瞧你吓成这副样子!谁叫你取笑我了?”
张无忌道:“我若存心取笑姑娘,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,再跌断三次,永远好不了,终生做个跛子。”
那少女嘻嘻一笑,道:“那就罢了!”在他身旁地下坐倒,说道:“你妈既是个美人,怎地拿我来比她?难道我也好看么?”
张无忌摇摇头,道:“我也说不上甚么缘故,只觉得你有些像我妈。你虽没我妈好看,可是我却喜欢看你,就好像以前见过似的。”
那少女弯过中指,用指节轻轻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,笑道:“乖儿子,那你叫我妈罢!”说了这两句话,登时觉得不雅,按住了口转过头去,可是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张无忌瞧她这副神情,依稀记得在冰火岛上之时,妈妈跟爸爸说笑,活脱也是这个模样,霎时间只觉这丑女清雅妩媚,风致嫣然,一点也不丑了,怔怔的望着她,不由得痴了。
那少女回过头来,见到他这副呆相,笑道:“你为甚么喜欢看我,且说来听听。”
张无忌呆了半晌,摇了摇头,不由得真情流露道:“我说不上来。我只觉得瞧着你时,心中很舒服,很平安,你只会待我好,不会欺侮我、害我!”
那少女笑道:“哈哈,你全想错了,我生平最喜欢害人。”突然提起手中柴枝,在他断腿上敲了两下,跳起身来便走。
这两下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,张无忌出其不意,大声呼痛:“哎哟!”只听得那少女格格嘻笑,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。
张无忌眼望着她渐渐远去,断腿处疼痛难熬,心道:“果然女子都是害人精,美丽的会害人,就连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。”
这一晚睡梦之中,他几次梦见那少女,又几次梦见母亲,又有几次,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。
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,只是见到那澄澈的眼睛,又狡狯又妩媚的望着自己。
他梦到了儿时的往事,母亲也常常捉弄他,故意伸足绊他跌一交,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,母亲又抱着他不住亲吻,不住说:“乖儿子别哭,妈妈疼你!”
他突然醒转,脑海中猛地里出现一些从来没想到过的疑团:“妈妈为甚么这般喜欢让人受苦?义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,俞三伯是伤在她手下以致残废的,临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她杀的。妈到底是好人呢,还是坏人?”
望着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,过了良久良久,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不管她是好人坏人,她是我妈妈,就如教我的那般,妈妈想怎样就怎样。”心中想着:“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,我真不知有多爱她。”
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,想到了她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断腿,“我一点也没得罪她,她却要我痛得大叫,她才高兴?难道她真的喜欢害人?”
很想她再来,但又怕她再想甚么法儿加害自己。
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,想起那村女说话的神情:“你妈既是个美人,怎地拿我来比她?难道我也好看么?”忍不住自言自语:“你不好看,我却喜欢看你”
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,那村女并没再来,张无忌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。
哪知到第三天下午,那村女挽着竹篮,从山坡后转了出来,笑道:“丑八怪,你还没饿死么?”张无忌笑道:“饿死了一大半,剩下一小半还活着。”
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,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,问道:“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?”张无忌大叫:“哎哟!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良心?”那少女道:“甚么没良心?你待我有甚么好?”
张无忌打趣道:“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,可是我没恨你,这两天来,我可常常在想你呢。”
那少女脸上一红,便要发怒,可是强行忍住了,说道:“谁要你这丑八怪想?你想我多半没好事,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。”
张无忌道:“你并不丑,可是为甚么定要害得人家吃苦,你才喜欢?”那少女格格笑道:“别人不苦,怎显得出我心中欢喜?”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,又见他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块饼子,相隔三天,居然还没吃完,说道:“这块饼一直留到这时候,味道不好么?”
张无忌道:“是姑娘给我的饼子,我舍不得吃。”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,有一半意存调笑,但这时却说得甚是诚恳。
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,微觉害羞,道:“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。”
说着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,饼子之外,又有一只烧鸡,一条烤羊腿。
张无忌大喜,这些天中净吃生鹰肉,血淋淋的又腥又韧,这鸡烧得香喷喷地,拿着还有些烫手,入口真是美味无穷。
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,笑吟吟抱膝坐着,说道:“丑八怪,你吃得开心,我瞧着倒也好玩。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,用不着害你,也能教我欢喜。”
张无忌道:“你欢喜便好了,害不害人的无妨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哼!我跟你说在前头,这时候我心里高兴,就不来害你。哪一天心中不高兴了,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,活不成,那时候你可别怪我。”
张无忌哈哈大笑道:“我从小给坏人整治到大,越是整治,越是硬朗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别把话说得满了,咱们走着瞧罢。”
张无忌道:“待我腿伤好了,我便要走的远远的喽,到时候你就是想折磨我、害我,也找不到我了。”
那少女道:“那么我先斩断了你的腿,叫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。”
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,挑了挑眉,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,这两句话绝非随口说说而已。
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,叹了口气,忽然脸色一变,说道:“你配么,丑八怪!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么?”蓦地站起身来,抢过他没吃完的烧鸡、羊腿、面饼,远远掷了出去,一口口唾沫向他脸上吐去。
张无忌怔怔的瞧着她,只觉她并非发怒,也不是轻贱自己,却是满脸惨凄之色,显是心中说不出的难受。
他有心想劝慰几句,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适当的言辞。
那村女见他这般神气,突然住口,喝道:“丑八怪,你心里在想甚么?”张无忌道:“姑娘,你为甚么这般不高兴?说给我听听,成不成?”
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,再也无法矜持,蓦地里坐倒在他身旁,手抱着头,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。
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,纤腰如蜂,楚楚可怜,一阵心疼低声道:“姑娘,是谁欺侮你了?等我腿伤好了之后,我去给你出气,定叫他碎尸万段。”
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,过了一会才道:“没人欺侮我,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,心里想着一个人,总是放他不下。”
张无忌点点头,道:“是个年轻男子,是不是?他待你很凶狠罢?”那少女道:“不错!他生得很英俊,可是骄傲得很。我要他跟着我去,一辈子跟我在一起,他不肯,那也罢了,哪知还骂我,打我,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。”
张无忌闻言怒道:“这人如此蛮横无理,冷血无情,实在是该惩,他打在你哪了?我必要教他百倍奉还。”
那少女流着泪,缓缓举起了一边手臂,拉下袖口将手背呈上,显出如雪肌肤上那一个暗红的牙印,喃喃道:“可……可是我心里总放不下啊,他远远避开我,我到处找他不着。”
而本来愤怒无比的张无忌,在看到少女手背上这暗淡的牙印时,顿时一愣,心里掀起了千层浪。
“这……这个位置的牙印,怎么会……会如此像几年前自己在蝴蝶谷中咬的那个小姑娘?!”
张无忌呆呆的看着那左右下凹尖尖一块的暗淡牙印,下意识的抬手摸摸自己嘴角两侧,不禁喃喃道:
“没错,两侧的凹陷跟我的两颗虎牙完全吻合,这便是了……”
张无忌缓缓抬眼,逆着夕阳的辉光,再次看向面前这位丑陋的姑娘恍惚中,她那张浮肿怪异的脸颊,竟逐渐变得清丽嫣然,与记忆中那个玉灵质秀的小女孩重合起来。
张无忌本就对眼前人心存好感,此时得知她竟是当年那个与自己有一口之缘的少女,不禁一颗心儿都酥了。
心想:“这一定是上天安排的缘分,几年前让我咬下印痕的女孩儿,竟在此时让我碰到了,她还偏偏如此痴情,苦等了我这些年,纵使她现在模样尽毁,我也不能负了她”
张无忌心中一阵火热,正要开口相认,却在对上她哀怨目光的瞬间,腾地抿紧了嘴醒悟过来。
“不对,这姑娘性情如此之怪,又对只见过一面的我无比执着,大抵并非真的爱我,只是痴念着那一刻那一个地方的“张无忌”,做一场红尘大梦罢。此时若我匆忙与之相认,她见到我蓬头垢面如此落魄,必定会因反差过大,而梦破心灰不再痴恋,况且她现在容貌尽毁,就算相认,她也极可能无脸见我,羞愧而走。倒不如我先与她亲近一番,树立一个令她欣赏的形象,等她心中产生仰慕之情,纠结难受之时,我再治好她的脸蛋,重新与她相认,到那时候,必定水到渠成,唾手可得了。”
想到这,张无忌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,柔声道:“姑娘,你不用难过了,天下好男子有的是,又何必牵挂这个没良心的恶汉?”
那少女叹了口长气,眼望远处,呆呆出神。张无忌知她眼下是忘不了意中的自己,还须得慢慢将眼下的自己刻入她的心里。
于是岔开话题说道:“那男子不过骂你打你,可是我所遭之惨,却又胜于姑娘十倍了。”
那少女道:“怎么啦?你受了一个美丽姑娘的骗么?”张无忌道:“当初我年幼无知,只看着她漂亮美丽,便盲目信任于她,却不知这女人有着最恶毒凶狠的一颗心,她和她爹爹暗中摆下毒计,可把我害惨了”
说着拉起衣袖,指着臂膀上的累累伤痕,道:“这些牙齿印,都是她所养的恶狗咬的。”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,勃然大怒,说道:“是朱九真这贱丫头害你的么?”张无忌奇道:“你怎知道?”那少女道:“这贱丫头爱养恶犬,方圆数百里地之内,人人皆知。”
张无忌点点头,咬牙道:“就是这小婊子。纵使这些伤好了,我心中也痛得很,好在我性命还活着,等我腿好了,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这小蹄子全家屠宰干净。”
那少女听着张无忌激烈的言语,又见他脸上愤怒神色丝毫不假,不由得心中一阵叫好,对他更为欣赏,忍不住开口道:“说得好,有仇必报才是真道理!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,你叫甚么名字?报仇时加我一个!”
张无忌心想:“现在还不便相认,且胡乱取个名字应付一下”于是说道:“我叫阿牛。”
那少女微微一笑,道:“姓甚么?”张无忌心道:“我说姓张、姓殷、姓谢都不好,‘张’和‘殷’两个字的切音是‘曾’字。”便道:“我……我姓曾。姑娘贵姓?”
那少女身子一震,道:“我没姓。”隔了片刻,缓缓的道:“我亲生爹爹不要我,见到我就会杀我。我怎能姓爹爹的姓?我妈妈是我害死的,我也不能姓她的姓。我生得丑,你叫我丑姑娘便了。”
张无忌惊道:“你……你害死你妈妈?那怎么会?”那少女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这件事说来话长。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,一直没生儿养女,爹爹便娶了二娘。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,爹爹就很宠爱她。妈后来生了我,偏生又是个女儿。二娘恃着爹爹宠爱,我妈常受她的欺压。我两个哥哥又厉害得很,帮着他们亲娘欺侮我妈。我妈只有偷偷哭泣。你说,我怎么办呢?”
张无忌道:“应该想个办法把你二娘和那两个小畜生干掉才对。”
那少女闻言面上一喜,道:“你竟也这样想?!我就是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,才气不过了,一刀杀了我那二娘。”
张无忌点点头,又问“然后呢?”那少女道:“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,护着我立刻逃走。但我两个哥哥跟着追来,要捉我回去。我妈阻拦不住,为了救我,便抹脖子自尽了。你说,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?我爸爸见到我,不是非杀我不可么?看来当初真该如你说那般,将那两个小畜生也杀干净。”
她说着这件事时声调平淡,丝毫不见激动。
张无忌却知道这少女是压抑着情绪,久久未曾释放过,心想“她胸中仇怨郁结,故而情绪喜怒无常,刚好让她随着我去朱家庄子里复仇,好好发泄一番。”
想到这里,张无忌开口道:“你离家很久了么?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?”
那少女点点头。
张无忌又问:“你想到哪儿去?”那少女道:“我也不知道,世界很大,东面走走,西面走走。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,也没甚么。”
张无忌明白时机已到,开口说道:“等我腿好之后,你要不要随我去朱家庄子里耍闹一番?而后咱们远走高飞也好,去寻你那哥哥也罢,反正是无拘无束”
那少女面色一喜,道:“闹事我肯定要去,惩治那群恶人不知会有多有趣。但是你真的肯跟我去寻哥哥么?”
张无忌昂然道:“那是当然,你既然愿帮我报仇,那我也自会陪你找到梦中情郎”
那少女听了这话,不喜反悲道:“那要是找到他后,他对我不理不睬,话也不肯说一句呢?”
张无忌顿时笑眯了眼,很有自信的拍拍胸脯:“无需多虑,你与他相见之日,便是你洞房花烛之时。”
那少女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,前仰后合,似是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。
张无忌道:“甚么好笑?”那少女道:“我到处找他,不见影踪,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?你你有甚么本事?竟敢打包票哈哈,哈哈!”
少女笑着笑着又变成了哭腔,流着眼泪说道:“丑八怪,你是甚么东西?你以为自己瞧的上我,人家便会瞧得上我么?”
张无忌摇头道:“不是的。即便你相貌不很好看,我也跟你一见投缘,倘若你没变丑,仍像从前那样……”
那少女突然惊呼:“你……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?”张无忌撇了撇嘴,很有底气的道:“今日你的脸,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,皮色也黑了些。那不会生来便这样的。”
那少女惊道:“我……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。你说我是越来越难看了?”
张无忌柔声道:“一个人只要心地好,相貌美丑有何干系?我妈妈跟我说,越是美貌的女子,良心越坏,越会骗人,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。”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甚么话,急道:“我问你啊,你上次见我时,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,是不是?”
张无忌也不隐瞒,咧着嘴点了点头,又在少女即将崩溃哭泣时,笑着开口:
“现在美丑有何区别?只要你先前是个美人,我便能将你原貌复原”
少女掩面哭道:“你骗人,我这幅鬼样子要想治好,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,方有这等惊人的本事,可是他……他早已死去多年。”
张无忌不由得仰天大笑,开口道:“你只道他已死,却不知他是避世的假死,更不知他在假死前收了个徒弟”
少女闻言不由得止住了哭泣,震惊的望向张无忌,道:“你是说……你是胡青牛的弟子?”
张无忌点了点头,指着远处的庄子,笑着道:
“如假包换,等我们去朱家庄耍闹一番后,我便调配药物,教你复原美貌,到时候,无论哪个男人都会为你倾倒,更不论你那梦中情郎了。你说,好么?”
“那……那我们一言为定”
少女抬起脸来,瞧着眼前这个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,不修边幅的男人,呆呆的点点头不知怎的,看着他这副自信肯定的模样,她竟对他说的话产生不出一丝怀疑,就仿佛在梦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似的恍惚中,这个男人的模样与数年前的那个男孩重叠在了一起……“喂,你扶我起来走走,等明日我们便去找些乐子如何?”
张无忌的话语打断了女孩的思绪,她回过神来,慌乱的点点头,将他扶了起来。
又不甘示弱般恢复了从容,丑陋的小脸上带上一丝嫌弃,开口叫道“哼,你最好说话算数,不然我一定要把你的皮扒下来当面具,然后再把你做成马,骑着你去找张无忌!”
张无忌听着少女故作强势的回应,不由的笑眯了眼,也不理会她说漏嘴的名字,只是依偎在她的身上,朝着四处活动腿脚。
直至夕阳沉山,月上中天,两人才躺在了柴草铺就的草垫上,准备将就一晚上,明日一齐前往朱家庄。
张无忌双手枕头,看了看身旁早已睡熟的丑陋女孩,又抬头看看那一轮皎洁的明月,不由心中一阵轻松,闭上了眼睛,安心入睡。
“明日惩治朱九真那几个贱蹄子时,就把阿离支开吧,免得破坏了我的好形象……”